墟川渡

序章一孤舟又是一枚…“悲伤”。

它在我指尖凝结，是一滴浑圆、冰凉的水珠，内部封存着一段灰蒙蒙的雨天。

它的主人想忘记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。

我将其置于多宝格上，与它的“邻居”们并列——那枚代表“愤怒”的尖锐燧石，那卷记录“恐惧”的焦黑书页。

成百上千的“情感”在此沉睡，它们曾是人类灵魂中炽烈的火焰，如今只是我收藏架上冰冷的标本。

我是沈墨，“墟川渡”的掌柜。

他们用记忆，向我换取安宁。

我理解他们。

百年间，我见过太多被记忆灼伤的魂灵。

遗忘，有时是何等慈悲的赠礼。

我如同一个守墓人，看守着这些被自愿遗弃的“过去”。

首到那个女孩的出现。

她想遗忘与逝去兄长最后的争吵。

很常见的请求。

我熟练地抽出那段记忆，它在我手中化作一枚内部闪烁着刺痛电光的暗灰色晶体——“争吵的残响”。

她离开了，带着解脱的轻快。

而我，却第一次在履行职责后，感到了…一丝迟疑。

就在刚才抽取记忆的瞬间，我分明“看”到，在那段争吵的轨迹之下，埋藏着一条极其微弱、却无比温暖的金色丝线。

那是…不舍？

是温柔？

这与规则不符。

“墟川渡”抽离的，应是纯粹想要遗忘的痛苦。

为何会夹杂着与之截然相反的情感？

我凝视着那枚新生的晶体，第一次没有立刻将它归位。

规则的运转，出现了一丝我无法理解的…杂音。

窗外，秋雨开始落下，敲打着屋檐，如同无数细小的叩问。

我这座承载了百年遗忘的孤舟，似乎触碰到了第一块未曾预料的礁石。

很多年后，当“墟川渡”化为记忆的博物馆向世人敞开时，沈墨总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，林晚裹着一身秋雨闯进来的情景。

那时他才惊觉，原来命运的织机，早在第一根丝线颤动时，就己预示了最终的图案。

但那都是后话了。

第一章 墟川渡此刻的“墟川渡”，还只是老城区脉络深处一个寂静的注脚。

它蜷缩在两栋斑驳的骑楼阴影里，青砖墙爬满了茑萝，叶片在暮夏的风里微微打着卷。

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旧匾，墨色的“墟川渡”三字，笔触温润，却透着经年的孤寂。

推开那扇沉重的、漆色剥落的木门，门轴会发出一声悠长的“吱呀——”，像一声疲惫的叹息。

店内的时光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同。

空气里浮动着旧书卷、干花香料和某种冷冽檀木混合的气息，沉静而安宁。

多宝格上错落摆放着的并非古玩，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什：一枚内部仿佛有星云旋转的玻璃珠、一段被凝固在琉璃里的无声旋律、一朵永不凋谢的、颜色却不断缓慢变化的纸花……这些都是被典当的记忆，是心事的化石。

沈墨坐在窗边的矮几后，素白的指尖正拂过一株盆栽的文竹。

他穿着月白色的棉麻长衫，身形清瘦，眉眼如远山淡水，看不出具体年岁，只觉一股沉淀了许久的静气。

午后的光线透过镂花窗棂，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，灰尘在光柱中缓慢起舞。

他在等待今天的第二位客人。

第一位客人刚走不久。

那是个想忘掉失败创业经历的中年男人，他典当的记忆化作了一艘搁浅在沙盘上的、做工精巧却布满裂痕的木质小船。

男人离开时，肩上的重负似乎卸下了，步伐轻快得有些虚浮。

沈墨目送他离去，目光平静无波。

他端起手边的白瓷杯，啜了一口微凉的茶。

茶水苦涩，回味却有一丝奇异的甘甜。

他早己习惯了这种用他人的遗忘，来填充自身永恒孤寂的日子。

首到门再次被推开。

秋日潮湿的冷气裹挟着一个少女涌了进来。

她约莫十七八岁，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，短发被雨水打湿，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。

她的眼睛很大，瞳仁是纯粹的墨黑，此刻却像被惊扰的湖泊，漾着不安的涟漪。

“请……请问，”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鼻音，像蒙着水汽，“这里真的可以……帮人忘记想忘记的事吗？”

沈墨放下茶杯，目光落在她身上，温和却不带压迫感。

“这里是一家当铺，”他的声音如同店内的熏香，低沉而熨帖，“只不过，我们典当的不是财物，是记忆。”

少女局促地攥着衣角，指节有些发白。

“我……我想忘掉一段记忆。”

她深吸一口气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，“关于我哥哥的。

我想忘掉……最后一次和他吵架的记忆。”

窗外，雨声渐密，敲打着瓦檐，淅淅沥沥。

店内愈发显得静谧，那株文竹的叶片在微不可察地颤动。

沈墨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。

他见过太多想要遗忘的人，他们的眼神或痛苦、或决绝、或麻木。

但眼前这个少女不一样，她的悲伤底下，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不舍，那是一种……明明不想忘，却又不得不忘的挣扎。

“记忆一旦典当，不可赎回。”

他依照惯例陈述规则，声音里不带任何评判，“你需要清晰地说出你想遗忘的内容，过程或许会有些不适。

之后，那段记忆会化作一件实物，由本店保管。”

少女用力点头，嘴唇抿得紧紧的。

“那么，请坐。”

沈墨示意她坐在对面的蒲团上，“告诉我，你想遗忘的是什么。”

少女依言坐下，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。

她开始叙述，声音起初颤抖，后来渐渐平稳，却像一条冰封的河流，表面平静，底下是刺骨的寒。

她说，哥哥叫林晨。

那是个晴朗的秋日，和今天一样，只是没有雨。

因为一件小事——她想去远方求学，而哥哥希望她留在本地——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。

她说出了许多伤人的话，指责哥哥束缚她的自由。

哥哥最后看她的眼神，充满了失望和……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，深切的悲伤。

“然后他摔门走了。”

少女的声音低下去，“那天晚上……他就出了意外。

我再也没有机会……跟他说一句对不起。”

泪水终于滑落，无声地滴在她紧握的手上。

沈墨静静地听着，指尖在袖中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
他能“看”到，那段记忆在她脑海中，是一段尖锐的、不断重复播放的灰暗胶片，散发着灼人的悔恨与痛苦。

“我明白了。”

他温和地说，“现在，请放松，看着我的手指。”

他抬起手，食指与中指并拢，指尖萦绕起一层极其微弱的、肉眼难辨的乳白色光晕。

他轻轻点向少女的眉心。

一股无形的吸力传来，少女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轻柔地从脑海深处抽离。

那段争吵的画面开始扭曲、变淡，哥哥那双失望的眼睛，似乎也在渐渐远去……片刻之后，沈墨收回手。

他的指尖，悬浮着一小片不规则的多面晶体。

那晶体内部像是封存着一小片凝固的雷霆，偶尔闪过一丝刺痛的金色光芒，但整体色调是压抑的暗灰色。

“这就是你典当的记忆。”

沈墨说。

它被命名为 “争吵的残响” 。

少女怔怔地看着那枚晶体，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。

随即，她脸上那种沉重的悲恸似乎真的减轻了，她长长地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像是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。

“谢谢您……掌柜先生。”

她站起身，鞠躬，然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西周，转身离开了。

门再次合上，将雨声隔绝在外。

沈墨凝视着掌心那枚冰冷的晶体。

按照惯例，他应该将它安置在多宝格上。

但不知为何，他没有立刻这样做。

他走到窗边，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老街。

少女离去的背影在雨中显得单薄而决绝。

他抬起手，指尖轻轻拂过那枚“争吵的残响”。

作为掌柜，他无法读取记忆的具体内容，但他能感受到其蕴含的情感质地。

这一次，他感受到的，除了预想中的愤怒与悔恨，在那核心深处，似乎还缠绕着一丝……极其微弱的、与“争吵”本身格格不入的——温柔与不舍？

这感觉转瞬即逝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只激起一圈微澜便沉入黑暗。

沈墨微微蹙眉，将这枚晶体单独放在矮几的一个角落，没有与其他记忆造物并列。

雨还在下，当铺内重归寂静。

只是这寂静里，似乎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、等待被敲响的回音。

（第一章 完）